【艺术教研】从哲学经典三问谈学术研究的基本策略及范式更迭

来源: 时间:2025-10-25
 

从哲学经典三问谈学术研究的基本策略及范式更迭

从哲学经典三问谈学术研究的基本策略及范式更迭



文◎贾达群


原文刊载于《音乐研究》2025年第4期




摘 要:哲学经典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认知框架,有助于对学术研究基本策略与理论研究范式的动态演进逻辑进行系统探讨。通过“学术结构解构—学理关联溯源—认识论基础澄清—方法论体系适配”四维分析路径,可揭示理论认知动力链的普适性原理。音乐本体论建构始终处于确定性与可能性的张力场域:调性体系、序列技法与频谱学派分别代表不同历史阶段的范式突破;学理关联的谱系梳理需突破线性历史观,在跨学科知识基因重组中实现方法论创新;当代音乐理论正经历从听觉艺术向“听觉—联觉—思辨”塑造的综合体艺术的认知跃迁。只有在特定学术领域提出了新型理论范式的研究成果才可能进行其学术原创价值的判定。哲学经典三问框架有效整合了主客辩证认知维度,为学术研究策略和理论范式更迭提供了兼具解释力与预见性的启迪。


关键词:学术研究策略;理论研究范式;认知动力链;范式更迭;跨学科研究




引  言



学术研究作为推动社会进步的核心驱动力之一,正面临着当代学术生态复杂化带来的全新挑战。这一挑战的显著表征在于:传统学科边界在跨学科研究的冲击下逐渐消解,不同领域的思维范式与研究方法的深度交融正在重塑学术研究的认知图景。在此过程中,交叉学科产生的复合型认知框架展现出了强大的解释力,并反向凸显出传统学科单一维度研究策略的根本性局限——当面对由多重要素交织而成的复杂现象时,线性思维主导的研究路径已难以构建具有足够统摄力的解释体系。以音乐理论领域为例,作曲技术研究借助数学公式与声学模型,深度剖析新音乐的结构构建技法及其内在逻辑;音乐分析理论则通过引入跨学科理论与方法,对音乐作品进行从观念到形式全方位的探究与阐释。实践表明,学术突破往往萌发于既有范式的边界,研究者因而需在理论的内在一致性与创新性突破之间寻求精确的平衡支点。面对多元复杂的研究课题,如何制定行之有效的研究策略,采用科学合理的范式系统,已成为学术研究者共同关注的重要议题。本文回溯哲学经典三问中对存在本质的追问,审视学术活动的底层认知架构,深入剖析“学术结构解构—学理关联溯源—认识论基础澄清—方法论体系适配”这一研究程式背后深层次、基础性的哲学背景和逻辑关联,阐明该研究程式的普适性原理,探讨并论证:当今学术共同体普遍采用的这种研究策略,实际上是人类认知在长期演进过程中必然形成的研究范式。其合理性深深植根于解释现象世界的共同传统之中,具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与广泛的认知基础。



一、哲思映射:经典三问指引的

科研基本策略



哲学经典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作为人类认知活动的元命题,早已超越其诞生之初的具象含义,凝练为学术研究基本策略的深层密码体系。这一形而上的发问传统在音乐理论研究领域得以映射,构建起“学术结构(本体自觉)—学理关联(脉络溯源)—认识论/方法论(实践定向)”的认知链条。在此链条中,“学术结构”一方面体现为研究主体对研究对象内在规定性的精准把握与明确认定,犹如作曲家在构建作品结构的“音势能场”时,将自身主体性经验融入其中;另一方面,也可以思辨性地进行主客体翻转,锁定对所研对象本体的分析和探究,充分把握所研对象的“学术结构”及其运作方式和规律(即是什么)。“学理关联”侧重于对理论谱系的广泛且深度的梳理解码,类似于音乐分析中穿透表层和声,挖掘潜藏于内的深层动机转化逻辑及形态衍变理路(即从哪里来)。而“认识论”与“方法论”共同构成了从感知经验向技术程序转化、微观认知到宏观把控的临界界面(即到哪里去)。比如,传统调性和声体系不仅呈现出调性音乐的功能语法规则,更隐匿着德奥听觉意识形态背后的认知范式。


(一)本体之维:学术结构的元认知建构

学术本体作为学术研究的根基,涵盖了研究对象所涉及的知识体系、研究范畴以及理论框架等关键内容。构建学术本体,需精准界定学术研究的核心概念、厘清基本原理并梳理主要理论,进而构建起系统且连贯的知识体系。学术结构则关乎研究对象所处学术领域内各类要素间的组织模式与关联方式,囊括学术研究的主题、方法、理论框架以及学科体系等多个维度。学术结构呈现出整体性与体系性的显著特征,是学术知识与理论得以有序组织的重要形式。学术本体与学术结构之间存在着紧密且错综复杂的联系。学术本体为学术结构奠定基础,而学术结构则映射出学术本体的特征。二者相互依存、彼此促进,共同构筑起学术研究的整体结构,支撑起完整的学术知识体系,成为推动学术研究不断深入发展的重要基石。


西方共性写作时期(common practice period),作曲家依托调性和声功能体系的理论基石,对音乐的音高组织、音色配置、时值结构与力度层级这四大核心要素展开了极富创造性的排列组合。他们以此为手段,精心雕琢出一套兼具内在统一性与丰富多样性的音乐语法体系,既在形式上保持着连贯的美学追求,又在表现手法上呈现出多元的风格特征。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跨度中,三部性曲式结构、回旋曲式、奏鸣曲式等经典曲式结构应运而生,成为后世音乐创作的重要范型。这些曲式结构不仅在音乐形式上确立了严谨的规则,更在情感表达与叙事逻辑上为作曲家提供了广阔的创作空间。与此同时,作曲技术理论领域也取得了重大突破:以大小调和声体系为核心的研究框架逐步完善,形成了包含主题发展手法、和声序进逻辑、节奏组织模式、织体形态类型及曲式结构原则等要素的系统性理论体系。该理论体系的构建过程具有显著的历史渐进性特征,历经作曲家群体的长期创作实践积累与理论家的系统性分析总结,最终形成相对完整的学术体系。这一学术体系在系统阐释音乐作品结构规律的同时,也为音乐创作实践提供了可供参照的理论依据,并成为调性音乐体系的学术本体,在音乐本体及其结构研究领域具有重要的历史参照价值。


随着学科的发展,学术本体及其结构也在不断优化以适应新的研究需求。学科本体论的确立在本质上是一项系统性元认知实践,其学理价值在于对研究对象内在组织逻辑的形而上思辨。在现象学视域下,研究对象的本真性并非既定存在,而需通过现象学还原实现本质直观。这种认识论转向要求研究者运用结构主义拓扑学方法,结合系统论的整体性思维,对研究对象进行三维解构:要素拓扑学分析揭示其组分结构的空间维度,功能符号学阐释构建其意义表征的时间维度,而关系动力学研究则解蔽其互动机制的场域维度。


这种三维解构的实践价值在音乐(作曲)理论研究领域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以采用传统奏鸣曲式创作而来的作品分析为例。首先,要素拓扑学分析往往聚焦主副部调性布局的“语法系统”,恰如建筑学中的力学框架分析;其次,功能符号学阐释则穿透主题动机发展的“修辞策略”,在时间维度解码音乐语言的意义编码,如同捕捉建筑空间中光影流动的诗性轨迹;最后,关系动力学研究则从繁复的音响形态中分离出不同的结构元素(音高、音色、织体、声部等),进而从这些元素的互动机制中寻找对作品“叙事情节”的全面阐释。可见,这三种解构维度在学术结构自洽性论证中实现了辩证统一。一方面需对理论预设进行批判性反思,如对功能和声体系通过终止式语法建构的调性“霸权”这个理论预设的批判性反思,其中包括对传统调性观念的反思、对和声进行规则的反思以及对音乐审美观念的反思等。另一方面又要对现象本真进行建构性还原,如结构分析理论对结构对位中复调逻辑的拓扑学重构,反映了揭示深层结构、强调关系的重要性、构建理论模型、还原创作过程等对现象本真进行的建构性还原,等等。


笔者在《结构诗学》中提出的“天然结构态”突破了传统曲式分类的实体论窠臼,将音乐结构诠释为动态的“关系事件流”。这种本体论革新实质上也是对上述三维解构的实践验证:其一,在空间维度上实现了结构从静态“形式容器”到动态“过程场域”的认知转换;其二,在时间维度上暗示了音乐结构从类型学归类转向发生学演绎的演化轨迹;其三,在场域维度上论证了结构及其内在深层逻辑的互动机制。这种范式转换在认识论层面呼应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哲学追问,在方法论层面实现了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的结构主义转译,最终形成具有学科范式意义的元理论突破——将音乐本体认知从“是什么”的本质主义诘问,升华为“如何是”的生成哲学思辨。在此学理框架下,音乐结构分析不再局限于对作品结构的解剖学观测,而是转化为对创作思维的考古学发掘。正如量子力学中波粒二象性揭示的认知悖论,音乐结构的本体属性同样呈现出“实体—过程”的辩证统一。这种认知突破不仅重构了音乐分析的元话语体系,更重要的是为艺术本体论研究开辟了新的认识论路径—在现象学悬置与结构主义建构的张力场中,探寻艺术本真的诗性栖居。


元认知层面的重大突破常常成为引发学科基质(disciplinary matrix)重组的关键诱因。所谓学科基质的重组,指的是在学科结构不断调整与持续发展进程中所产生的深刻转化与显著变异。从本质而言,学科基质的重组是一个对“结构思维共相”进行深度提炼的过程。以频谱学派为例,该学派摒弃传统离散音高,将声学连续体作为全新的理论研究对象,这一举措的本质在于对音乐材料本体地位予以重新审视与确认。如格里塞在《周期》(Period)中自创的“乐器合成”(instrumental synthesis)所示:通过对长号特定音级的基频进行频谱分析,在作品尾部将声学振动转化为由基音、谐波分音与非协和分音构成的实体乐器织体。这种对声学实体展开的频谱化操作,标志着音乐创作本体论的重要转向——乐谱符号记录的静态音符系统被声学物理的动态频率谱系所重构。这种重构清晰地揭示出,学科基质的稳定性并非依赖于永恒不变的先验真理,而是取决于学科共同体对于核心范例在实践层面所达成的共识。再看十二音技法的兴起,当它彻底颠覆传统调性引力场时,作曲家的元认知框架发生了整体性的变革与移植。此时,音列矩阵的操作逻辑取代了属主和弦解决的传统义务,矩阵组合的优先性重新构建了音高关系的本体论基础,为音乐创作与理论研究开辟了全新的方向与路径。


在音乐理论的创新发展过程中,本体论反思与创作实践的交互作用呈现出独特的共生关系。以周文中提出的“可变调式”理论为例,该理论突破传统调式边界,在作品《隐喻》(Metaphors)中开创性地将《周易》卦象系统与音乐要素建立关联。通过将卦象的阴阳爻变原理与音程结构相对应,既保持了音列的数理逻辑,又赋予调式体系以哲学维度的文化阐释。《周易》卦象所蕴含的宇宙观与辩证思维为音乐创作提供了跨维度的参照系。这种对应关系具体表现为:音阶构成对应卦象排列,节奏韵律呼应阴阳消长,声部运动暗合卦象演变。这种文化符号与声学要素的融合,使作曲家得以从哲学视角重构调式选择逻辑。这种跨范式的元认知实践,成功地将东方哲学的时空观融入现代作曲语法,有力地证明了学科基质能够通过符号系统的重新编码实现内涵的扩充,从而进一步推动理论与实践的互动和发展,并达成“认知升级”的成效。


(二)溯源之维:学理关联的谱系梳理

学理关联作为学术研究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其意义深远且影响广泛。从溯源角度而言,它能够精准探寻所研究对象学术结构生成与发展的脉络,深度剖析其内在的演变逻辑。与此同时,学理关联还紧密关联着不同学科、不同学派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内在联系与相互影响。通过系统梳理学缘(即学科之间的历史渊源与逻辑关系)以及学脉(即学科内部的发展脉络与演进趋势)能够清晰地揭示学科之间相互渗透、相互融合的动态过程,从而为跨学科研究筑牢坚实的理论根基。


对学术谱系的梳理,实际上回应了哲学的经典三问——“我从哪里来”(在此情境下亦可理解为“它从哪里来”)。这一梳理过程,不仅是知识共同体对过往记忆的重构,更是认知范式在不断迭代中的自我证成机制。学术史绝非仅仅是线性化的知识简单堆砌,其核心本质在于挖掘并揭示不同理论集群之间隐性的拓扑关联。以物理学领域对惯性的解释为例,从亚里士多德的“自然位置论”,到牛顿的“力作用论”,再到爱因斯坦“时空弯曲”,这一观念的逐步演进背后,本质上是知识共同体对知识合理性进行动态整合调整的过程。同样,音乐理论的发展也遵循着类似的逻辑。当深究勋伯格运用音列矩阵消解传统调性引力背后的根本动因时,我们可以得知其并非仅仅局限于单纯的技法实验,而是基于对康德“物自体不可知论”的深刻回应,试图在超越感性经验的范畴内重新构建音乐逻辑的自洽体系。


笔者在《关于音乐(作曲)理论三个问题的思考与讨论》一文中,对作曲理论展开了具有史学价值且近似于体系化建构的分类,将其划分为作曲技术理论、分析理论和跨学科理论。此项研究一方面对作曲理论的学脉进行了史学梳理,清晰呈现其发展轨迹;另一方面,也深入探讨了作曲理论与其他相关学科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中不难发现,学理关联的系统性在学科互涉的过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当音乐修辞学借鉴语言学范式构建“音乐修辞格”体系时,当现象学方法被引入音乐意义存在方式的研究时,从表面上看,这是学科交叉融合的直观体现,但从深层次剖析,实则是人类面对复杂现象时,追求统合认知的必然诉求。这种关联性认知模式在音乐美学研究中有着坚实的本体论依据。具体表现为:针对音乐感性经验的研究必然引发对理性认知方式的深刻反思,而对音响结构的分析则必然需要借助哲学诠释工具来深入解读。


在学科谱系的书写进程中,必须挣脱单一线索的历史还原论之枷锁。例如,梅西安使用“不可逆节奏(rythmes non rétro-gradables)”“附加时值(valeur ajoutée)”等节奏与时值层面的技术路径清晰地展现出多维度学理关联的共生:印度节奏(simhavikrîdita,râgavardhana等)的数列组合原则与哥特式玫瑰窗的对称美学,通过黄金分割的数理逻辑实现跨时空对话。这种看似相隔万里的学理嫁接,实则彰显出深层方法论的同源性。二者皆试图通过预设规则系统,营造出一种超验的秩序感。与之类似的范式融合在拉亨曼的“器乐具体音乐”中亦清晰可见。拉亨曼通过弦乐器的声学实验(拓展二维运弓、非传统声源触发等演奏法)与新维也纳乐派逻辑化材料发展思维的深度融合,以《大器》(Gran Torso)中“器乐具体音乐”对具体音乐理念的跨媒介转化,实证了先锋派音乐不同知识谱系在结构组织层面的可通约性。


于学理关联的深入探究过程中,“阐释变异”现象不容忽视。这一现象是学术传统在传播进程中必然遭遇的情况,且构成了认知范式拓展的关键驱动力。以20世纪中国作曲理论对西方序列技法的接受史作为例证,罗忠镕的《涉江采芙蓉》并非全然照搬贝尔格式的十二音规则,而是将音列体系与中国古诗的韵脚结构进行巧妙结合,从而创造出独具中国审美特质的音高组织逻辑。这种变异,既是异质知识系统之间的博弈过程,也是本土学术共同体对自身认知模式的重新确认。其核心要点在于,他者经验的引入,必须以消解原有范式作为本体逻辑的起点,如此方能在全新的学理坐标体系中,构建起自洽的解释系统。


当代跨学科研究促使学术谱系呈现不断网络化特征,传统学科边界不断被重新定义。例如,谢林的整体哲学观经由阿多诺对音乐社会学的阐释,间接地塑造了现代音乐的分析框架;频谱学派则通过将现象学的本质直观转化为听觉参数的层级化还原,成功实现了物理振动与知觉体验的现象学关联。这种知识生产的实质,是不同认识论框架在相空间中的动力耦合。谱系学的重要任务便在于揭示、驱动此类知识创新,其根本动因并非技术层面的工具改良,而是认识论层面对学科基质形态的重新定义。


(三)策略之维:认识论与方法论的实践定向

哲学穹宇下,认识论作为智性传统的根基性维度,居于枢纽地位,始终是学术探索的前沿领域。这一智识工程系统探究知识的本体论基质、生成路径及确证机制(包括其有效性与边界范畴)三大元命题。就本体论向度而言,其研究视域涵盖知识的定义模态、性质表征、结构类型、功能实现及其认识论阈限,通过解构知识的定义、性质、结构、功能及其边界,系统揭示其本体论规定性;在生成论层面,经验主义的感知积累、理性主义的逻辑建构、直觉主义的先验洞察、权威范式的传统沿革与证据本位的实证推演,共同构成知识的多元发生基质;至于确证机制,则整合了逻辑演绎、实证检验、实践辩证等多元方法,构建起多维度校验机制以保障知识的真理性。


作为学术研究的元理论架构,认识论不仅为方法论选择提供理性依据,更通过规范认知主体的思维程式,确立研究对象的知识论边界,构建起真理宣称的评判矩阵。跨学科视域下的研究范式选择——无论是实证主义的经验证实、解释主义的语境重构,抑或批判理论的意识形态解构——本质上皆是认识论立场的具象化呈现。这种范式自觉深刻形塑着研究设计的认识论预设、数据采集的本体论承诺以及意义阐释的解释学循环。


需特别指出的是,认识论与哲学思辨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共生关系。通过现象学还原解蔽认知的前结构,借助分析哲学的语言转向澄明命题的语义网络,运用诠释学的视域融合突破理解的藩篱,哲学思辨不断拓展认识论的论域空间。这种双向互构不仅为学术研究奠定坚实的形而上学基础,更通过批判性反思保持认知活动的自反性维度,使知识生产始终行进在理性澄明与智性超越的辩证之途。


方法论作为学术研究的关键要素,在学术研究中始终发挥着认识论具象化的技术支撑作用。方法论的运作逻辑包含三个递进层次:基础层面聚焦研究范式的选择机制,通过实证研究“验证假设”的客观诉求、定性研究“探索意义”的解释诉求、定量研究“挖掘规律”的数学诉求以及分析批评“审视内容”的解构诉求,形成方法论的多元光谱;操作层面强调研究路径的建构机制,需根据具体问题的拓扑结构设计具有学科适切性的实施方案;评估层面则建立质量控制的反馈机制,通过研究设计的可重复性与研究结论的可证伪性来确保知识生产的有效性。这种三维度协同作用,使方法论系统既具备应对复杂问题的策略弹性,又保持知识生产的规范标准。从哲学视角审视,当研究者叩问“我(它)要到哪里去”(即问题导向何方,如何被解决?)时,方法论与认识论的协同机制便显现出本体论价值:前者通过技术路径将抽象认识具体化;后者则为技术选择提供价值导向。二者的动态平衡共同构筑起具有自我解释能力的逻辑框架,推动学术研究实现从问题识别到解决方案的认知闭环。


在科学探究的进程中,认识论与方法论并非一成不变的静态概念,而是随着研究的逐步深化,呈现出动态演变的态势。二者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犹如鸟之双翼,共同为科学研究开辟崭新的学术视野,提供别具一格的研究手段。可以断言,方法论体系的重塑,必然伴随着认识论边界的拓展,二者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在音乐(作曲)理论的研究领域,结构主义方法论的二元对立特性彰显出极高的对比研究价值。“整体性结构主义”专注于对表层可观测联系的系统性整合,追求一种闭合性的系统构建,恰似传统曲式学中对曲式结构完整形态的认知方式;而“方法论结构主义”则深入探究深层规则的生成原理,例如微复调技术中声部遵循的自治原则,挖掘了音乐内部潜藏的逻辑规律。再如瓦列兹《多棱镜》(Hyperprism)的声响聚合技术即是这一转变的典范:通过管乐与打击乐的材质频响量化组合(如金属、木质、皮革声部的振幅对比),解构传统乐队声部的经验性平衡,在晶状结构维度重建音响空间的内在逻辑。在这一技术实践的背后蕴含着从单纯的现象描述向数理建模的认识论重大转变。


方法论实践的革命性进展,往往源于现有范式在面对新问题时的力不从心。当研究工具的完备程度无法契合新兴研究对象的复杂特性时,“问题导向”将不可避免地取代“学科自治”,成为知识生产的核心驱动力。以人工智能作曲的发展历程为例,深度学习算法所生成的独特音乐结构,迫使音乐分析范式不得不接纳“人类不可听辨的超限对位”这一全新的认识论概念。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将研究重点聚焦音乐结构的生成过程,而非仅仅关注其审美结果,才有可能构建出跨越人类感知界限的解析路径。


学术研究方向的重新校准,依赖于学术共同体内部的范式协商机制。库恩所揭示的范式教学的本质——牛顿力学概念的真正掌握并非通过机械背诵教条,而是在解决实际问题的亲身实践中实现,这一理念在音乐理论研究中得到了生动体现。当代作曲家若要熟练驾驭频谱和弦,就必须同时进行时频分析软件的实际操作以及传统和声写作的人工推演。这种跨越不同媒介的认知训练过程,本质上是通过“技术暗箱”与“经验明箱”的相互作用,重新构建研究者对声音本质的方法论介入途径。


皮亚杰的结构主义理论揭示了一个重要规律:研究方法的有效性与所研究对象的整体性、转换性以及自我调节性这三个原则的适配程度呈正相关性。这表明,方法论的创新必须建立在对这三个认知原则的精准理解与把握之上,只有这样,才能持续推动学术研究向更高层次迈进。


音乐分析的范式转变始终伴随着方法论层面的认知突破。申克简化还原法的提出,本质上是在调性引力场预设前提下的一次认识论探索。该方法将背景结构作为解释中景音乐发展的核心叙事,其认知合理性基于属主解决过程中的能量守恒假设。然而,当运用这一理论分析勋伯格《第三弦乐四重奏》(String Quartet No.3,Op.30)第一乐章中十二音列与奏鸣原则的融合时,分析策略的失效警示我们:方法论的适用范围始终受到本体论前提的制约。正如在音乐从音高中心向核心概念演变的过程中,“音乐审美及其结构逻辑,已然发生了显著变化——从自然物理声学里产生的调性功能逻辑,逐渐让位于逻辑范畴内的数理运算模型。音乐(特别是具有先锋性质的原创音乐)已经从具体可感的听觉艺术,逐渐转向抽象思辨的非纯听觉(集听觉、联觉与思辨为一体)艺术”。当前,“计算音乐学”的兴起正在重塑方法论的适配机制,通过对声学参数和心理预期进行算法建模,实现从基于听觉经验的预判向基于数据模式识别的转变。


由危机引发的范式革命,最终促使方法论体系的重构。当人工智能作曲产生超限对位织体时,传统分析范式面临着难以逾越的“不可通约性”难题。解决这一危机的可能途径,或许需要构建一种融合数理逻辑与身体经验的“后人类听觉认知体系”。皮亚杰所提及的结构“自主调整的守恒性”在此有了新的内涵:未来的方法论应同时满足声学参数的可计算性以及听觉完形的可阐释性,例如频谱学派在时频分析中保留共振峰泛音列所体现的主观音色认同。这种兼具双重属性的方法论的建立,或许是跨越不同学科范式差异的关键所在。


(四)跨域投射:认知动力链的普遍性验证及范式整合路径

在学术研究的广袤场域中,哲学经典三问框架实现了全方位的投射。由学术结构、学理关联、认识论以及方法论共同构筑的“本体自觉—脉络溯源—实践定向”认知动力链,绝非孤立存在的理论范式。它深深嵌入不同学科领域从“问题发现”到“知识生产”再到“范式革新”的整个进程之中。这一结构摒弃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诸如理论与实践、传承与创新的简单二分,而是以动态认知拓扑网络的崭新形态,在多学科研究的深层逻辑里彰显出其方法论的蓬勃生命力。


在人文研究范畴,皮亚杰的《结构主义》堪称典范。首先,皮亚杰对“结构”本体展开语义解构与形式化分析,涵盖要素识别、系统性界定以及自我调节特征阐释等方面,这些内容构成了知识图谱中的学术结构关键节点。其次,通过深入揭示结构主义流派之间的范式同构性及其深层逻辑联系,该研究成功搭建起跨学科对话的学理关联网络。再者,将结构范畴置于认知发生论的视野中重新审视,借助对主体认知机制与运算逻辑进行拓扑学建模,突破了传统主客体二元论的思维定式。最后,作为方法论的元理论建构,皮亚杰实现了结构分析范式从形式逻辑向辩证生成逻辑的重大跨越,其跨领域迁移效应在语言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知识生产过程中持续展现出强大的方法论效能。这种“本体—脉络—实践”的三维互动机制,与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形成了异质同构的认知拓扑映射,二者均通过打破静态知识观,在历时性生成维度上构建起解构与重构同步推进的认知动力学模型。


将视角转向艺术研究领域,王馗的《百花含蓓东风里——2019年度中国戏曲发展研究报告》提供的学术样本,为上述研究范式提供了具体而生动的例证。作者通过对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348个剧种艺术形态进行结构主义聚类分析,实现了“本体自觉”,在戏曲史学层面精准锚定了“唱腔—程式—扮相”的核心本体参数。接着,借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展演中地方剧种与区域社会文化的拓扑映射关系,也就是“学理关联”,成功搭建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文化产业之间的知识再生产通道。对年度戏曲生态中“传统剧场存续与新媒体传播裂变”的张力剖析,即“认识论重审”,展现出历史基因本体保存与当代符号拓扑嬗变之间的认知博弈。此外,作者对张庚“文献—志—史—论—批评”方法论系统的范式价值给予肯定,通过在数字人文与田野考据的双重校验下完成方法工具箱的适配升级,实现了“实践定向”。这种四维认知模型的操作路径,不仅验证了哲学经典三问框架在艺术研究领域的拓扑同源性,更通过将戏曲传承危机巧妙转化为创新势能,有力地实证了认知动力链“解域—再辖域”的范式转换效能。


在分析音乐美学基本问题的研究现状时,韩锺恩将学术界呈现的“弱化与平面化态势”与“局部问题与抽象整体问题的脱臼现象”,归结为“一种学术结构的转换,抑或是一种学理功能的转换”。其理论体系将音乐美学基本问题解构为四个层面:第一层面“元问题”着重探讨学科本体属性及其对应的思维范式与表达机制;第二层面“历史表层凸显问题”同时涵盖显性的意识形态框架与隐性的学科发展脉络;第三层面“表述方式派生问题”重点解析符号系统与理论建构的互动关系;第四层面“学科自身存在方式问题”系统整合研究对象的确立标准、研究方法的革新路径及学科疆域的拓展方向。这四种层面的划分不仅清晰勾勒出音乐美学作为独立学科的特质,更彰显人文社科研究特有的范式构建规律。需要特别强调的是,韩锺恩所指出的“学术结构的转换”实质上指向音乐美学研究对象的范畴重构——从单一的作品本体研究转向音乐审美主客体关系的系统考察,这种转变本质上反映着学科知识体系在历史演进过程中的自组织特性,而非人为预设的学术规划。


与此同时,他对“历史表层凸显问题”与“历史深层时隐时现问题”的区分,实则是对学科发展脉络的史学梳理。无论是意识形态的显性驱动,还是形而上学批判的深层回响,都在时间的长河中勾勒出音乐美学基本命题如何被历史性重构,这无疑是“学理关联”在具体学科中的自然延展。至于“元问题”与“表述方式派生问题”,前者关乎学科性质的界定以及研究角度的确立,涉及如何认识音乐美学这一对象本身;后者则着重探讨语言作为表述工具对研究结论的塑造作用。二者共同展现了“认识论”与“方法论”在学术实践中的相互交织——认识论提供理解的视角,方法论则落实为操作路径。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音乐美学研究的基本框架。


更进一步看,“学科自身存在方式问题”将研究对象、方法与范围整合为一个有机整体,体现了对音乐美学边界的自觉反思。这种整合并非某位学者的灵光乍现,而是学术共同体在长期探索过程中逐渐沉淀形成的范式共识。由此可见,音乐美学研究中的这些层面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彼此嵌套、相互呼应,共同形成一个立体化的研究体系。这一体系的形成过程,本身就是人类在认知领域演进中的一个缩影,其合理性源于解释现象世界的共有传统,而非主观臆断的产物。韩锺恩的分析,不仅是对音乐美学内部逻辑的深刻洞察,更为验证“学术结构、学理关联、认识论、方法论”作为普遍范式的适用性提供了生动例证,展现出这些要素如何在具体学科中自然呈现并发挥作用,从而超越个体的独创性,成为学术研究的内在规律。


自然科学领域的跨域验证更具颠覆性。以复杂性科学的兴起为例,约翰·霍兰德(John Holland)牵头成立的圣塔菲研究所,凭借“复杂适应系统”理论彻底重塑了科学认知维度:在本体层面,生物进化、经济市场与神经网络被解构为统一的自组织过程;在溯源维度,需整合达尔文主义、控制论与量子信息论的知识基因;而隐喻建模(agent-based modeling)与大数据分析则构成其方法论工具箱。尤其是考夫曼(Stuart Kauffman)关于生命起源的“临近可能性”(adjacent possible)理论,既对传统化学还原论发起挑战(实现本体论突破),又重构了从分子自组织到生物圈演化的长程因果链(完成历史谱系重建),并通过随机微分方程与图论交叉催生出新型解释模型,实现认知动力链的完整闭环。


类似的案例不胜枚举,限于篇幅,在此不再一一详述。此类跨域投射揭示出“本体自觉—脉络溯源—实践定向”这一认知动力链的深层统合优势:当单一维度的研究遭遇解释瓶颈时,三重认知结构的共振效应能够产生超越线性累积的知识跃迁。由此构建并采用的范式框架,既为学术创新提供了具有可操作性的过程路线图,又从根本上避免了跨学科研究中常见的“方法论折中主义”陷阱,显示出这一研究策略及模型的巨大能量和普遍有效性。


(五)哲学经典三问之于学术研究范式的双重视域耦合

音乐理论研究的认知机制,始终内嵌于主体阐释与客体确证的辩证运动进程之中。哲学经典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所蕴含的双重认知维度,于音乐本体研究层面展现为方法论视角下的视域融合景观。第三人称视角以音乐现象的客观性解构为核心关注点,而第一人称视角则着重指向理论建构过程中的主体性介入,二者之间的动态博弈,共同构筑起音乐认知活动的基本范式架构。


在客体认知维度范畴内,研究者借助第三人称设问方式,搭建起音乐形态的谱系学框架体系。“它是谁”这一命题,要求对音乐本体的物质性要素展开形态学层面的精准定位。例如,在剖析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的调性布局时,必须将其置于18世纪主调音乐体系向19世纪半音化语汇转型的历史坐标体系之中进行系统观测。此时,“它从哪里来”的溯源探究,直指维也纳古典乐派所确立的调性规范;而“它到哪里去”的深度追问,则牵引出瓦格纳连续半音进行所具备的先声特质。这种客观化的认知路径,严格遵循音乐材料的自证原则,通过对乐音结构、曲式范型以及技法特征展开严谨的实证分析,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之中,还原音乐现象的本体论根基,使其内在本质得以清晰呈现。


与之相对应的是,第一人称视角的有效介入,促使音乐认知成功突破实证主义的藩篱束缚,转向理论创新层面的主体性建构方向。当研究者提出“我认为是谁”这一价值判断命题时,实际上是将个人对于音乐本质的深刻理解,主动投射并融入研究对象之中。例如,通过对传统和声规则进行解构(即“我认为从哪里来”的思考维度),研究者能够将半音阶的平等地位确立为全新的理论原点(即“我认为到哪里去”的实践探索)。再如,研究者通过选择性强化特定音阶结构的理论价值,赋予音响材料的历时性演化过程以共时性的阐释维度,进而在客体化分析难以实现突破的领域,成功开辟出全新的认知路径,为音乐理论研究注入新的活力与思路。


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双重视域并非处于静态的分离状态,而是呈现出动态交织的认知辩证法特征。以瓦格纳“特里斯坦和弦”的学术阐释历史为例,早期研究者主要聚焦于其与中世纪教会调式之间的谱系关联(如对F—B—#D—#G作为属九和弦变体的功能解析),这属于典型的第三人称视角下的形态溯源研究;而当代学者运用音级集合理论,将其阐释为4—27[0,2,5,8]的双三重循环结构,则充分凸显了第一人称视角下的理论重构力量。两种认知立场的交替主导,实际上构成了音乐理论持续发展的内在动力源泉:当客体化分析触及音乐形态演变的解释边界时,主体性阐释便成为突破认知瓶颈的关键催化剂;反之,当主观建构面临逻辑自洽性危机时,客观实证又会自动承担起理论纠偏的重要职能。这种辩证运动在布鲁克纳交响曲研究的范式转型过程中表现得尤为显著,学者既需要依托乐谱文本,验证结构扩张的合理性;又必须通过审美判断,解释空间性音响建构的合理性,在两者之间寻求平衡与突破。在音乐理论认知发展的进程中,主客视域的张力场域始终构成其演进的核心动力。研究实践需要秉持双重方法论准则:既要坚守对音乐本体的客观研究立场,防范相对主义阐释带来的理论偏差;又要突破实证主义研究范式的局限,主动构建理论创新的认知框架。这种辩证思维的确立,有效弥合了传统研究中形态分析与意义阐释的理论鸿沟,使音响实体的物质属性与审美体验的主体特征形成良性互动。以调性体系的历史嬗变为例,其结构规范与表现自由的动态平衡机制,恰为音乐理论认知范式的更新提供了参照模板——通过主客辩证关系的持续调适,既保持学科本质的稳定内核,又实现理论体系对艺术实践发展的动态适应,最终完成学科知识系统的自我迭代与完善。



二、范式更迭:音乐理论研究的认知动力链



自托马斯·库恩于《科学革命的结构》中对“范式”(paradigm)概念进行系统阐述后,这一作为统摄学术研究认知行动深层架构的概念,始终聚焦学科基质中共享信念、范例与价值体系的集合体。库恩对“范式”所下的定义,涵盖科学成就需满足的两项关键条件:其一,是被科学共同体广泛接纳的“实践范例”,其中囊括定律体系、技术规程以及仪器操作规范等;其二,则是包含“开放性研究纲领”,以此确保后续研究能够实现系统性的拓展延伸。简言之,范式乃是一种获得科学共同体普遍认可的理论体系与研究框架。它不仅在常规科学时期构建起解决问题的标准,更借助“反常—危机—革命”的动态发展路径,引发认知领域的根本性重塑。


将“范式”这一概念引入音乐理论研究领域,其在学术史上的重要价值在于打破孤立性技术分析的局限,转而从本体论承诺、方法论实践以及学术网络互动所构成的三维拓扑结构中,深入挖掘并揭示理论体系演进的内在动力机制。


在音乐(作曲)理论研究中,普遍范式及其运作机制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个相互嵌套的维度:其一,学科基质负载着音高组织、结构功能等学术本体层面的承诺,这构成了理论体系得以建构的认知前提。其二,范例系统把诸如对位法、音响织体等具体方法转化为可重复运用的分析模型,实现了方法论工具在代际之间的有效传承。其三,共同体行动展现出作曲技术危机(诸如调性崩溃、十二音异化等情况)所引发的范式衍变过程。对这三重路径进行协同阐释,不仅能够解读传统调性和声体系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的理论转变,还能回应在人工智能时代当代音乐本体重构所面临的范式危机,最终充分证实范式理论在音乐认知拓扑结构中所具备的独特解释优势与学科建设意义。


(一)学科基质:本体论承诺与理论范式建构

在音乐理论研究范畴内,范式的形成首先彰显为学科基质的逐步沉淀。依据库恩的定义,这一基质乃是“专业群体共同承诺的符号概括、模型和价值体系”。作为学术共同体的关键认知框架,其核心涵盖两类具有奠基性意义的要素:其一为本体论承诺,即学科共同体成员就研究领域基本存在形态所达成的前设性共识;其二是理论范式建构,指的是借助符号系统与模型化操作,实现解释体系结构化的进程。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学科得以稳定发展的逻辑根基。


本体论承诺集中体现为学科共同体对基本研究对象实在性的集体坚守。以经典和声学为例,其将“T—S—D—T”的功能圈预设为和声进行的先验场域。这种承诺不仅明确界定了和声现象的诠释边界,更深层次地隐含着一种方法论律令,即任何理论建构都必须与调性和声体系的绝对性假设相互兼容。一旦这种承诺遭受挑战,如序列音乐对传统和声的颠覆性变革,便标志着学科基质的本体论基础开始动摇。从音乐理论的独特视角进一步剖析,本体论承诺的核心要义在于对音乐材料本体地位的学界共识。例如在功能和声体系中,“三度叠置和弦”被视作音响结构的基本原子,这种承诺不仅预先设定了和弦进行的解决逻辑,如属和弦向主和弦进行的必然性,还隐晦地蕴含着德奥音乐传统中的听觉意识形态,即不协和音程必然要趋向稳定解决。故而,当梅西安引入“有限移位调式”时,从本质上而言就是对传统调式本体论的背离。其通过消解导音引力,重构了音响时空,也正因如此,被认定是区别于传统调性音乐的一种前卫和先锋音乐形态。同理,当研究大量以二度、四度等非三度叠置和弦(集合)作为其纵向音响结构基础材料的中国现当代音乐创作时,有关传统和声体系的学科基质必将面临更新。


理论范式建构主要通过双重路径得以实现。其一为符号概括的共识化。例如,D2→T6这样具有普适性的和声进行公式,它不仅是基于经验总结得出的定律,更是隐含着和声倾向性与和声功能性的规范性定义。又如奏鸣曲式呈示部被编码为“主部—连接部—副部—结束部”的形式结构,其中所蕴含的调性对比法则,已然成为检验作品是否符合规范的元标准。其二是模型范例的再生产,就像传统对位教科书中二部创意曲的严格写作训练,能够让学习者形成“音程协和度决定声部进行”的思维定式。这种建构所形成的操作系统,清晰地划定了作曲的可能性范围。以勋伯格的创作为例,在他突破调性体系之前,仍不得不局限于瓦格纳半音化语法框架内去探寻解决方案。再如“结构对位”“多重结构的交混”等结构概念,通过教科书习题以及作品分析实践的反复强化,确保了学界成员能够获得共享的科研直觉。这种建构过程既依托于音乐材料的形式化发展,又包含了结构性思维的运用,使得看似零散、毫无关联的经验现象能够被纳入统一的解释图式之中。


这两类要素之间的耦合效应,共同塑造了学科的“范式免疫系统”。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保守机制在面对新范式冲击时,往往会呈现出动态消解的过程。当遭遇反常现象时,共同体首先会优先调整理论范式的局部参数,比如用和弦外音的相关说辞强行向某一功能和声级数靠拢,而不是对本体论承诺的基础有效性产生怀疑。只有当持续不断的反常现象积累到一定程度引发本体论危机时,才会触发学科基质的整体重构。比如,泛调性、自由无调性以及十二音序列等对功能和声连续性的挑战,便是本体论承诺面临重大修正的典型实例。这种范式革命,不仅动摇了功能和声的主导地位,更是对整个作曲学科的认知层级进行了重新构建。


在作曲技术理论领域,中西方分别借助符号系统的公理化来确立本体认知边界:西方调性体系以“和弦功能序进”为核心,构建起结构化的音响空间;中国传统音乐则发展出“腔韵”这一独特的元语言,其中包含了音过程的动态变化。这两种体系在20世纪的交汇碰撞,引发了深刻的范式冲突。当勋伯格的十二音技法被引入中国时,其基于音列组合的建构逻辑,遭遇了中国传统音乐线性思维的强烈抵抗。这种不可通约性,从本质上来说,源于双方在创作思维上的根本性分歧。


新技术的不断涌现,常常会对学科基质的稳定性产生冲击。再以电声技术运用为例,它的诞生促使学界重新构建“乐音”的定义。法国频谱学派借助频谱分析手段,将声音解析为持续音流(sound continuum),这一举措直接打破了传统音高结构范式中离散音程的概念。这种基质的裂变,深刻地揭示了音乐本体认知所具有的动态特性:学科基质并非是不证自明的先验真理,而是音乐共同体在特定技术条件下所达成的方法论共识。当前,计算机音乐通过算法对声学参数进行表征,一种融合了数理逻辑与听觉感知的“数字基质”(digital matrix)正在逐步形成。这一新兴的数字基质迫使音乐理论家重新审视音乐结构的本源属性,必将推动音乐理论在新的技术语境下不断发展与变革。


(二)范例系统:方法论工具与认知范式迭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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